潮阳近思录

周灿光

第一段：
　　从此以后，我们便是“汕头市民”，97年版的《潮阳县志》可能从此再也不必续修了，它将静静地安躺在图书馆或者资料室的书柜上，1600年，历史将在尘封的纸页间独自回味、思索。不管是作为曾经荣耀的潮阳市，还是作为曾经耻辱的潮阳市，它都将在历史不可逆转的大潮中渐渐为人所淡忘，唯留下的，是那大鹏展翅的巨型市雕，仍在茵茵绿草环簇中，向省道上过往的路人诉说着什么，还有那陈年的旧伤口，仍将在许许多多人的心中隐隐作痛。  
　　 今天，站在一个全新的发展起点，我们有更多的理由去重新疏理、审视历史曾经发生过的一页，因为这不仅可供我们以史为鉴，以便平坦地走路，更重要的是，我们有责任为曾经一度迷失的“潮阳人精神”招魂，毕竟，这种精神曾经带领潮阳人闯出了一条轰轰烈烈的创业路，使“潮阳”二字不仅仅作为一种品牌而为国人刮目相看过。  
　　 所谓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这话说来真的不假。大南山、榕江、一弯长长的南海碧波，隔山隔水隔出了鹤立于潮汕大地的潮阳气象。一口浓重粗犷的嗓音，是这群“潮汕东北人”行走四方亮示身份的独特标志，潮阳人重情侠义、豪爽鲁直的群体性格特征，为潮阳赢来了不可胜数的朋友和机遇，虽然地少人多发展空间有限，但靠着吃苦耐劳、锐意进取的精神，潮阳人冲出山水的阻隔，闯出了一片广阔的艳阳天。所以无怪乎上世纪九十年代，潮阳人走路总是那样的容光满面、意气风发，而外地人也纷纷把羡慕的目光投向这块稍大于香港面积的粤东热土。  
　　 是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整整十年，是潮阳扬帆起航、冲波逐浪的十年，也是潮阳历尽考验、辛苦跋涉的十年。如果，没有世纪之交那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的话，潮阳将会以另一种版本面对世人，至少可以像顺德以强者的姿态汇入佛山那样，潮阳也可以对汕头市区人说：“兄弟，今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尽管说！”虽然现实不乏令人遗憾，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承认，在惨痛教训的同时，潮阳人过去十年奋斗夯下的根基，至今仍深深地影响并推动着我们的生活，为我们今后寻求再一次的起跑、发韧提供着仍未消散的精神动力和经济基础；这十年来，至少把潮阳从一个经济薄弱县带进了时代发展的前沿，甚至一度跃居全国百强县（市）的前列，这不能不说是全体潮阳人之功，也是潮阳大地之幸！  
　　 回望1993年这特殊的一年，应该说对于潮阳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发展转折点，虽然在与揭阳竞争升格为地级市的角力中败北（这次败北之后潮阳人忽视并错失了反省自己的机会，到底在什么地方欠缺了？），但却获得了一个安慰奖，升级为县级市。那一年，潮阳的县长一下子变成了市长，股长们的名片上一夜间改印成了科长，诸如此类改变潮阳人生活习惯的喜人变化，无不令人欢欣鼓舞。由于经济发展的自主性空间随之扩大，侨资的热心涌入及乡镇企业的不断壮大和走出去，潮阳商贸活动迅速活跃了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在发展，其中，以峡山镇最为突出，人称“华南商贸重镇”、“小香港”。  
　　 富起来的潮阳人掀起了一股股房地产热、办学热、修路热……，90年代中期，只要你随便转手一下，就能获得一笔可观的房产差价，在这股热潮中，潮阳低矮残旧的老城区不消几年就被改造成了一个新兴的现代化小城市，十几层以上的高楼大厦早已不用到大城市才能看到，潮阳人自己有的是。那时酒店娱乐业火旺，家电新产品供不应求，潮阳人一掷千金的阔绰声名远扬，当时外地人都有个普遍认同的共识：潮阳人有钱！而海外华侨、港澳同胞也一个个回来了，他们对家乡的中兴充满了喜悦和欣慰，一个个捐出了自己多年拼搏攒下的血汗钱，一百万、一千万、两千万……一笔笔充满浓浓乡情的赠款变成了一栋栋散布在潮阳大地上的新式教学大楼，潮阳教育面貌为之焕然一新，可以这样说，整个九十年代，侨胞们的功德善举一直是潮阳人相互美谈的热门话题。  
  　　 在此应该特别指出的是，潮阳曾经的喜人进步，是靠潮阳人长年奔波他乡、在工地的泥水与灰尘中摸爬滚打赢来的，包括被信任和好声誉；“建筑之乡”这个美称的背后，包藏着多少潮阳儿女靠劳力打拼的艰辛故事，今天所有诸如此类能引为我们骄傲的成就，无不是潮阳人用热血、智慧和汗水垒筑起来的。潮阳人的慷慨豪爽，为自己赢来了朋友和商机，潮阳人的重情侠义，使自己营销一条龙的经营方式畅通无阻、四通八达，大江南北每个网点，都曾是一张标示信用的旗帜
第二段：

必须承认，潮阳不少企业的发展态势是成功的，比如几个全国知名品牌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同时也不能不承认，相当部分企业在初步完成原始积累后，却无法进一步“脱胎换骨”，向集约型经济发展，这是为什么呢？
　　这自然牵涉到我们的传统文化及地域伦理。
　　我们的“包工头”们拉出去的队伍大都是“子弟兵”，办工厂也离不开家族式管理，使外来人才的智力资源不能得到充分利用和发挥，制约了长远发展的眼光，企业在族亲不可避免的胝肘碰撞中艰难前行。一些企业的发展，变成了一场“水浒梁山”式的聚义，而在外边被普遍认可、推广的现代经济管理模式及经营理念，并未引起某些乡镇老板们的充分关注。管理的低效落后，观念的保守滞后，企业最终导致的结局不外两种，在竞争大潮的淘洗中，要么最终发展平缓、在商海中沉浮不定；要么铤而走险、投机取巧，去走不法捷径，才能图谋利润的高增盈。
　　在那些年，潮阳经济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受惠于侨资的拉动，但与之相伴随的是，农村宗法旧势力及各种迷信活动却借机乘势抬头，以各种变相名目粉墨登台，加上农村旧观念积习深厚，重男轻女、多子多福的思想仍根深蒂固，从而阻滞了社会新风的健康发展与推行，使经济、文化及思想观念的现代化、科学化进程步履维艰。所以我们常常能看到这样一种大家见怪不怪的现象，在一所颇具规模的新式校舍的不远处，往往也有一、二座金碧辉煌的庙宇或者祠堂，那里一场耗资巨大的祭拜活动正在举行。由于宗法族系的复杂关系，村官往往要由村里大姓的人来担当，而且还得有族亲势力，否则你办起事来绝不会很轻松。这种种与现代文明相违背的社会结构、存在现象，是潮阳全面现代化的绊脚石。
　　我之所以用这么多笔墨来谈农村问题，是因为这些现象是潮阳曾经的不幸埋下伏笔的重要因素之一。而另一个因素则是潮阳人在迅速致富的集体狂热中，价值标准的普遍失范。90年代中后期，权钱交易与造假、走私几乎是同时盛行的两大热门话题，难道这两种现象的并存仅仅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当国家赋予的改善民生、维护安定的权力，成了谋取私利、加官进爵的工具，当这种恶习成了普遍化的现象时，我们便能从中找到潮阳许多老大难问题悬而未决乃至无法解决的真实原因了。吏治不正必然导致形式主义和浮夸风，骨头变软必然导致办事效率低下、管理疲弛与失控！于此，我们拿什么心智来正确引导企业的健康发展，拿什么热心来改善民生，拿什么公正来维护司法尊严、大众权益？当钻营劫掠以各种道貌岸然的面目到处肆行，在滔滔不绝的“空头支票”、“宏伟蓝图”背后，又有多少国资民膏流向一个个贪婪的口袋？这时候的潮阳，已为自己日后的灾难自埋了地雷。
　　当然，如果我们把潮阳曾经的劫难简单地归结为干群关系的疏离或者个别范围内的官民对立，显然是片面。

潮阳民间这块土壤，既是养育优良儿郎的土地，也是传统腐朽思想的温床，例如有些农家子弟当了官，其亲人族系也必定跟着鸡犬升天，这样的官员办起事来，免不了情大于法的纠缠。潮阳人性格也是一把双刃剑，自来做人、为官、经商大家讲的大都是“江湖习气”，以情义为标尺来知人论世。潮阳有“英歌舞之乡”的美称，对梁山好汉的极度推崇这种情结，难道不是潮阳人集体性格的一种外化表现吗？所以我们常常看到，民间“摆平”一件纷争，靠的常是拳头或者势力，一些官员办事也讲个“知恩图报”的行世规矩。江湖习气虽不乏人性味存在，但自然免不了对旧观念老规矩的固守，对现代文明制度某种程度上的抵触，对法律规范的认识混淆乃至漠视。潮阳地少人多发展空间有限，过去逃港、下暹罗、走南闯北是司空见惯的史实，找“活路”可说是不甘贫困的潮阳人最重要的生存方式，至于这条路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对于某些人来说，那是需要在填饱了肚子之后另外再探讨的问题。于是，在巨大的利润诱惑面前，少数潮阳人带着阴暗的“劫富”心理，一次次迷失了方向、丧失了理智。所以我们常能看到这样一组镜头，当执法人员到达现场追捕造假分子、查封造假窝点时，几百号村民就会涌来对峙，乃至以武力对抗。于此，我们不禁想问：开着奔驰、别克的潮阳人，有着深厚“江湖”情结的潮阳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相应跨进了现代文明？
　　必须指出的是，潮阳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或多或少疏忽了对文化建设的高度重视，特别是符合时代前进方向的新思想、新观念、法制精神、人际新风的大力倡导与推行。建新校舍、给小孩买电脑，这就是文化建设，直到现在仍有人这样片面地认为，更有甚者，把陋习当成了优良传统，把迷信保护成了古迹文物。当我们不能真正理解文化的涵义及其对一个人或者一座城市的发展所起的关键性作用，“发展蓝图”自然不能顺利铺开，没有文化这颗定心丸，经济建设就会中气不足、脚步迷乱，不可避免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逆流和阻力。所以文化是经济建设的奠基石，经济发展的重要目的之一是为了壮大本地文化（其实文化也是一种潜力巨大的产业），已是许多城市在发展中痛定思痛后总结出的经验良言。虽然，文化的投入不能明显体现出政绩来，不能像办个工厂那样，短期就能收回成本，但它又是一笔不可估价的精神财富、巨大资源，它改变的将是一代人的精神面貌；对文化建设的热情投入，体现的是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人的责任、良知和远见。对于领受过历史教训的潮阳人来说，感受该是深刻的。
世纪之交长达数年之内，打击盗版、打击造假、打击走私、打击“六喝彩”赌博、打击偷税漏税，一件件震动全国的大事件，都有潮阳的大名，潮阳怎么啦？对于未来充满了美好的发展梦想的潮阳人来说，这一次次的深重考验，实在承负不起！特别是“六喝彩”赌风的长期毒害，对潮阳民生的打击几近是致命的重伤。“六喝彩”外围码在潮阳的梅开首度决不仅仅是一种偶然，与其说是潮阳人选择了它，不如说是非法“六喝彩”毒素找到了适宜的环境、气候和土壤（在此我想再次质问：“六喝彩”赌风至今为何屡禁不止？！）。在这场可怕的“瘟疫”中，潮阳人辛苦打拼积累下来的血汗资本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流向域外，日子好不容易宽裕点了的农民也纷纷迷进去，弄得家徒四壁。“救济米”，成了一个复活的“新词”在今天被重新反复提及。一个“赌”字，使多少人亲友反目、家破人亡、人性丧失、铤而走险。在这场悲剧加闹剧中，潮阳人的口袋被掏空了，车卖了、房卖了、田卖了、地卖了，于此我们可以想象大家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加上经济不景气，就业难，以及这样那样应该或不应该的收费、摊派和计生罚款，农民的日子日趋艰难，不安乃至不满情绪开始在农村滋生。
　　2002年发生的那场令人痛心的“9”事件，与其说是农民为反映农村搭车收费问题而演变成的群体事件，不如说一半的原因是“六喝彩”赌风造成的，因为它使口袋日渐干瘪的农民再无力承负各种名目的收费，特别是每学期开学，成群孩子的学费和附加费。这场事件更是农村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的一次激化，是社会多年加诸于农民身上的无形暴力演变而成的非理性抗争方式。我们很悲痛地看到，本有多种合法、合理传达声音和诉求的渠道，有日趋完善的现代法律制度和监督机制（包括新闻媒体），可我们最终看到的局面是，堵塞高速公路、冲击打砸市政府、焚烧镇政府、抢掠商店、重伤多名政府官员，这一切大概不是每一位善良的农民兄弟最初所设想的吧？当百姓心声演变成不法且过激的发泄，当公正诉求演变成破坏公共秩序的恶性事件，我们如何对历史作出正确判断？
　　而这一切最大的受害者，莫过于“潮阳市”这块招牌了，这块多少人花了整整十年奋斗攒下的家底，它最后只能无奈地带着一个未了的“地级市梦”黯然地退出历史舞台。而这一切最痛心者，也莫过于热爱家乡、全心献身家乡建设的人们，包括海内外潮阳籍乡亲，耳闻目睹家乡的动荡，谁不为之动情伤心？普宁某前市委书记，因涉案认罪后，在狱中写了一篇被当时媒体评为年度最佳悔过书的文章，他以自己的沉痛反省代表某个群落的普宁人忏悔了，于是，普宁丢开了思想负担，重新获得了起步。而今，请问有谁（包括官员与群众）面对潮阳大地，面对家乡父老发自内心地忏悔过？为自己直接或间接造成潮阳曾经的积弊而忏悔？那些只顾自家发财，无视潮阳存亡的丑态与恶行，后人必不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此外我们还不能不提及，潮阳问题既有内部的原因，当然也不能忽略了外部因素，否则就太冤枉了我们潮阳人。大家都知道，潮阳人口众多、管理难，最大的官也不过是个处级，能干涉潮阳事情的大有人在，所以潮阳问题是一个牵涉面很广的问题，许多能做大的事情，决不是几个潮阳小民聚在一块单方所能干成的。所以当我在网上看到汕头某知名女作家发的帖子：“还好我从不买潮阳货”时，感到很痛心，潮阳难道跟汕头离得很远吗？难道潮阳与汕头没有任何血肉牵连？
　　可我们又必须发自内心地痛痛彻彻地反省自己，毕竟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在自家门内。过去我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潮阳的命运是不是潮阳人的集体性格决定的？如果确有所影响，我们是否从此应痛下决心因势利导来改良我们的思想观念、习俗习惯？我们甚至必须严肃指出的是，潮阳人引以为傲的某些性格优点，在现代文明制度中，却会变位为一种缺点和不足，因为现代社会的游戏规则讲的是理性、法治，是制度在规范人的行为。所以我们对自身全方面的改良乃至改造，已是势在必行，不容迟怠。
今天，潮阳在经历了这么多的风波之后，“肌体”自然拥有了抗体和免疫力，只要我们真心诚意地正视问题，勇敢地面对未来的挑战，潮阳的明天同样是会更好的，何况我们拥有海内外乡亲同心同德的乡情优势、有较完善的基础建设规模、有拼搏进取不甘人后的潮阳人精神，这种种可贵资本足够我们在未来的岁月里继续发奋图强，再振雄风。
　　潮阳能升级为地级市，当然是潮阳人一种美好的愿望，但分治而归入粤东中心城市——汕头，却也不失为有利民生和城市化进程的好归宿，随之而来的制度的规范、管理的透明和权力受到更多的监督，潮阳、潮南两区人民的生活将会得到更多的安定和保障；分家而不分心，1600多年的血肉相连和历史纽带，不会因一时的区域变动而改变，“大潮阳”人民将会在新的家园里团结奋进，以更清醒的姿态全面学习现代文明新风及通行规则，携手共创经济、文化新局面。（完)